我少时曾有一门顶好的亲事。
可小姐一句话便毁了那人大好的前程,将我许给了已年过四旬刚刚丧妻的门房。
后来,太子被废,小姐退亲悔婚。
我从太子府的死人堆中救回了太子。
他带兵杀回皇城时,问我想要什么。
我毫不犹豫道:「我想做皇后。」
......
1
「明月,你比我闺女还要小上两个月,小姐怎么就把你许配给我了!」
「这不是作践人呢吗?」
陆叔从马厩里探身,眉毛和发上都落了雪,看着我深深叹了口气。
我哪里能不明白这个道理。
可小姐一次又一次告诫我,人生来便分三六九等,尊卑贵贱。
她将我许给了已年过四旬刚刚丧妻的门房陆叔。做奴婢的,将卖身契签给了主家,便是真正的身不由己。
「我今夜住哪?」
陆叔的女儿名唤红豆,同我一样,在相府做事。只不过她伺候夫人,我是小姐的丫鬟,并不熟识。
红豆闻言一时也有些羞赧,不知该将我往哪屋领,便听陆叔在外面吆喝:「红豆,你先带着明月挤一挤。」
「不然我日后可没脸下去见你娘。」
陆叔的住处很是寒酸,屋内只有一盏油灯,冬日里四面透风,就连房梁之上的瓦片也残缺不全。
夜里,许是外头风雪声太大,红豆一双眼睛睁得透亮。
「明月姐姐,你睡了吗?」
「你究竟哪里惹恼了小姐?非要把你嫁给我爹?」
我没回话,但她知道我没有睡着。
红豆像是又想到什么,掀开被子凑到我耳边,叽叽喳喳说了很多话。
最后问:「府里传得沸沸扬扬的,她们都说,你曾有一门极好的亲事。那人与你是青梅竹马,未及弱冠就中了进士,如今在刑部当差。可是真的?」
「是真的。」
可后来。
我的亲事没成。
2
我叫江明月,生自江南桃源镇。
在给小姐做丫鬟之前。
原也是好人家的姑娘。
「江明月韵脚压得很是不错,但缺少一些感情,男声读起来,也会很好听。」
我十四岁生辰那日。
赶上了江南的雨季。
赵夫子在学堂讲的是张若虚的《春江花月夜》,我被推出来读了一遍。
赵夫子虽然不会讲一些“女子无才便是德”的酸话,但对在男女的区别对待上近乎刻薄。
于是叫谢临再做一次示范。
我很不屑,可又忍不住逆着窗花镂空跌进来的日光打量被叫起来的少年。
谢临身姿高挑,学堂统一的青衫穿在谢临身上惹眼得紧,眉如远山,一双顺泽漂亮的眼睛正盯着泛黄的书卷。
念诗时与我作比,更是娴雅,即便枯燥也叫人甘愿闻听。
赵先生难得满意,后来又点他答了几个问题。
谢临回答得越漂亮,我低头在一旁便越沉默。
外面雨声淅淅沥沥转急,我困意袭来,甫一进入梦乡,便听到有人唤我。
「江姑娘呢?」
我猛地抬起头:「什么?」
谢临起身向我拱手作揖:「我已答完,可是还想问问,江姑娘关于这首诗的感受?」
3
被赵夫子赶出学堂时,我一路骂了谢临八百遍。
阿娘从我家的布料铺子回来正好瞧见:「又犯了什么事被夫子赶回来?」
「我就走神小睡了一会,谢临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叫我一道回答赵夫子的问题,他分明就是成心的!」
阿娘听完,不知从何处抄起了木板,绕着院落便追着要揍我:「硬捏起来的笔,不拿也罢。」
「江明月,既然你不想学,我便去找赵夫子把你的束脩讨回来,明日你就好好待在家里,安安心心给我准备嫁人!」
听到“嫁人”二字,我急忙告饶。
「阿娘,我还没及笄呢!」
没等阿娘的板子落下,谢临便寻了过来。
雨季多雨。
谢临站在檐下,连伞都未带。
单薄的青袍被打湿,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密的水珠,我的气瞬间也消了大半。
「这个时辰学堂还未下学,你现在追过来做什么?」
少年垂着眉眼,从怀中掏出未沾到一滴雨水的书卷,塞给我。
谢临如同刚学会说话的孩童,有些磕磕绊绊:「对不起。我来……我来,给你送诗集。」
「生辰快乐。」
「明月。」
4
等我回房时,阿娘已经抱着十里八村适婚男子的画像在屋内等着我。
「西郊的李秀才,样貌和品行都够端正,就是年纪大了点。」
「何老太爷的长孙,年龄倒是合适,可惜是个跛足……」
我一时经受不住,喊道:「阿娘!」
阿娘笑了笑,看见我怀中的文集朝我挤眉弄眼。
「城北谢员外家……是书香世家。」
「我们家是商户,却有些高攀,但你和那谢临自小在学堂一块读书,也勉强称一句青梅竹马,可以考虑。」
我被戳破了心事,红着脸娇嗔:「阿娘!你又不是不知道,我和谢临在学堂里最是不对付!」
「嫁给谁都可以,就他.......不行!」
5
豆蔻年华,哪里分得清喜欢和欣赏。
入夜,我点了蜡烛。
摊开谢临送我的那本手抄诗集。
上面的字迹工工整整,特意标了作者和出处。
没有特别特别惊艳。
可是我还是对着窗外的夜色看了许久。
我拿着笔,一路按谢临留下的标记勾勾画画,最后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诗句。
「何处相思明月楼。」
正是出自今日谢临偏要我在学堂里品评那首“孤偏盖全唐”的《春江花月夜》。
何处相思?
明月楼。
我猛得合上那本诗集,烛火透照着我的脸颊,烫得惊人。
就连阿娘来看我,我都没有察觉。
「呦,生辰还这么用功?」
我撇了撇嘴,坐在桌前抱着阿娘撒娇。
「阿娘,其实,我并不讨厌谢临。」
阿娘狐疑的看着我,仿佛两个时辰前说出和谢临不对盘的不是我一样。
「阿爹去世得早,虽然我从未见过他,但您说过,他生前最喜欢读书人,我总觉得我不能丢他的人。」
「许是我太像阿爹了,草包一个,一点读书的头脑都没有。」
「赵夫子一开口,我就一个头两个大。我学识粗鄙,做不到像谢临那般侃侃而谈,博古通今。」
「我应该是……嫉妒他,也可能是……欣赏他。」
我第一次见泼辣,不拘小节的阿娘流露出这样的目光。
那目光莫名、似有彷徨、似有心疼。
她没有回答,而是摸了摸我的头。
「我们明月长大了,懂事了。」
「阿娘从来就不盼着你什么高嫁,也不图以后姑爷多么大富大贵,但求家世清白,人品端正,待你好一些。」
「阿娘知道,谢临那孩子,平日行事读书一板一眼的。」
「可总是为你破例。」
「这不是喜欢,是什么?」
我脑子一团糨糊,却还是红着脸点点头。
6
后来,在阿娘和谢员外做主下,我和谢临定了亲。
我及笄那年的上元节,是同他一起过的。
傍晚天色昏黄,谢临提着灯笼来接我。
台阶之上,我弯着眉目,灿若朝阳,穿着阿娘用铺子里最漂亮的绸缎缝制的朱红裙衫,笑着喊:「谢临!」
「明月,你喜欢兔子花灯,还是梅花灯?」
「呆子。」
我敲了敲他的脑袋。「为什么只能选这两个?」
谢临涨红一张脸,想要牵我的手,最后又不敢触碰,悬在半空。「可我只会做这两种。」
「那我选兔子吧。」
兔子很好。
如谢临人一样,骄傲又温吞。
「我可以,摸摸你的脸吗?」
我弯唇:「如果你想亲一亲我,也是可以的。」
谢临浑身一僵。
少年如玉的面庞红得像熟透的晚霞,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的,灰色的瞳孔微涩。
最后颤抖着,搜寻着,柔软的唇瓣缓慢落在我额心。
正如红豆所言。
我少时,曾有一门顶好的亲事。
谢临这人,求学之时正直到近乎迂腐,整日把君子之道和言行律法挂在嘴边。
但我喜欢他,想着若能嫁给他,便是收敛自己的跳脱性子,也没什么不好。
7
可也是在那一年。
我失母,他丧父。
一场远在京城席卷而来的祸事,轻而易举的毁掉了桃源镇所有美好的一切。
夜里红豆辗转难眠,我也睁着眼睛看着房梁直到天亮。
可我却好似做了一个冗长的梦。
梦里,有阿娘,有谢员外,有赵夫子,有隔壁卖豆腐的王婶,有喜欢在树下下棋的九爷,有被阿娘赞誉有加却迟迟未婚的秀才李隆……
都掩藏在那一场人为的大火之下。
最后,是阿娘将湿透的被褥裹在我身上,将我藏在后院的窖井下,满眼的不舍。
「对不起啊明月,阿娘陪不了你那么久,还没来得及看你嫁人……」
还有十七岁的谢临。
与他结缘的最初。
是我借着同窗之谊,在买桂花糕时插了他的队,他虽让给了我,自己却固执的非要回到末尾。
「为什么要重新排?」
那时的谢临对我说。
「如果我插了队,就会让更多人觉得,弱肉强食才是真理,就没有人会遵守秩序。」
我掂量手中的碎银子,反问:「可这个世界上,难道不就是弱肉强食吗?」
谢临那般高的天资,却好似没听懂我的暗讽,依旧站得笔直,目光毅然。
而此刻,他看着我。
眼中少年人的光亮尽然熄灭,全是血色和仇恨在暗涌。
「为什么在上位者眼里,这世间的不公与苦难都可以轻微的不值一提?」
「明月,我要去京城,我要做官。」
「我要为桃源镇的所有人讨回公道!」